我的文化接收節拍比得上奇斯洛夫斯基記述的那位耗一天時間過一條馬路的阿婆,最近才看《三岔口》、《電車男》,2003年攝制的《Hulk》,我也是托免費的入屋電視,才前幾天看了。思緒隨意飛浮,我也就隨意拍蚊子那般,抓到什麼就什麼,也可能無知地拾了人家牙慧,那就只好屬不幸的時差雷同。
《Hulk》裏面男主角Bruce與父親最後見面繼而火拼那一幕,怎麼看都直指西方文化源頭的終極張力︰耶穌與耶和華的對決。每一擊的破壞與毀滅,都令父的威力更增,而在他四向無限擴張的影音裏,可以聽到尼采的聲音,乃至……乃至傅柯的。
Bruce是痛苦的,因其不徹底,有點人有點超人,又非超人非人。父以無窮盡的力量超越為尚,狂傲視下萬物為芻狗;子伏地唯喃喃「超越的邊界是他者」,卻喊得那麼心虛,一來更可激起父的鐵壁嘲弄︰那些子欲其免於難的他者卻正是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那些只能在規條法則下履行生命的弱者。二來也更可怕,Bruce必須向自己承認其實也戀戀「力量」與「自由」。
影片中一再強調、也是對Bruce「Who am I」的明示暗示︰你一直在尋找的,其實就在你自己裏面。
但我們必須要記得,內向探見的那個黑洞,乃與提問共生。
西方文化一直背負的原罪,蓋就始於如此一問。那口蘋果是最原初的,一咬一問隨即墮落。墮落後又再問就越問越墮落,直到現下。
現在問活著意義。但命是只能拿來活而不可問的,一reflexive地反詰自身框架,生命之河隨即消失,落到岸上顰眉苦思去了,再踏不進河---即使再次濕腳亦已河非河。《時光倒流七十年》,基斯杜化演的Richard在倒錯時空中尋真愛,愛得痴痴纏纏之際,一個無心從西裝口袋摸出一枚來路時代的錢幣,即馬上驚覺戳破,一下名符其實「回到現實」。
這種心念一動間的驚覺及至物轉,東方文化裏也有。最經典莫過於被掏空心臟的比干,一路從宮殿策馬而來依然無恙,卻於菜市場被婆子一聲「空心菜」一語道破,馬上掀倒馬下,返魂乏術。印度貴族後裔的鳩摩羅什,幼年即隨母出家,頭上頂了一個大砵四出化緣,一向無事。一日忽自忖,想自己小小一個身體,怎麼能頂得住一個大砵,一下即覺僧砵奇重無比,落下來咣噹就打碎了。如此之心念一動,越出了「在」而反詰自身,就必要搞砸而再不能回歸先前的「無知」。這該是生命的終極吊詭。啊,簡直快要抵達「只要信,不要問」,當然,我是說接近而已。事實上,道出「只要信」就已經在點題了;卻又怎可能,把欲蓋彌彰來當回歸「無知」。
但東西方文化源頭到底還是兩樣。「封神榜」頒下,比干位列仙班;羅什則修成法師,亦為中國佛教史上四大譯經師之一,其遺言曰「今於眾前,發誠實誓: 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焦爛」,而火化後果然「薪滅形碎,唯舌不灰」。同樣的一驚一覺一生一滅之下,東方文化的秩序總見安穩的神秘(或通過神秘得安穩),不帶無有之恐懼、或抵禦而生之癲狂。
去年電影節邊看《Lunatic》邊暗自慶幸,自己非生於懷原罪之文化,歷千百年洗不盡心裏那黑洞---要不死掉要不發瘋。後來又慶幸我們至少有張三豐,教人unlearn的功夫,最終又得看山是山、渡河為河。
可是……心裏邊說著個「我們」,心念一動,遂自覺了不妥。這個「我們」又該從何說起。即使不拉扯進元、清二朝引起的複雜(卻至少鮮聞蒙滿文化的滲透),僅五四以降,這個「我們」的文化就再難以跟黃河流域四向發展出來的先民氣度與智慧,理出個傳承關係---當然也並非完全沒有。西方文化則同步成為這片土地上的思考資源,讀讀周作人、看看木心即曉,當然還有更多更多。有些時候,彷彿與Hercules更親近,譬如對那后羿、女媧倒見生疏。
此一時此一地的「我們」,更早已寸草盡失,恐懼之普遍、資訊之多與同比例的lost of innocence已到了吃一口芝士蛋糕都已失安穩的地步。我的意思是,即使豁達如蔡瀾,他吃一口五花腩都要強調自己無懼膽固醇。
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一試練太極劍,或至少,把失落的劍譜挖掘出來,and make a few cop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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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一路胡思亂想下來︰
Darkness of the soul到底是三維空間,還是畫於平面的無底黑洞,一紙懺悔一代又一代傳了千百年?
其實到了這一步,已沒必要讀《Invisible Cities》;卡爾維諾只忍不住,才把它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