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30, 2008

「我(們)」的不忍

那些婆婆知道攝製隊在做什麼嗎?知道她們解開於鏡頭前的小腳將被如何閱讀嗎?

從鏡頭所見,她們都該是隆重其事地全部換上了新衣、新鞋,要把最好的獻於世人前,也當然包括她們對自己的最大驕傲、最大認同吧。

不是要否定什麼,只是可惜,那個以比照得來的「現代女性享有選擇權之幸福」的敘事角度,也一如既往的單向度。厚道一點說,「我」總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

或只能想,在有足繭厚度的錯摸下,她們不可能與「我」的閱讀理解接軌。於是,縱有不忍,也只是「我()」的。

可是,她們至今的堅持不正好與敘事者的「單向受害者」視點走著雙軌嗎?卻彷彿可以集體催眠視而不見,把一句句「畸形」、「變態」擲向中間的隙---反正蓋不會出現第二層意義上的受害者。

本來,只是想看看馮程程。

Wednesday, June 25, 2008

Hulk,或身材巨大笨重的人


我的文化接收節拍比得上奇斯洛夫斯基記述的那位耗一天時間過一條馬路的阿婆,最近才看《三岔口》、《電車男》,2003年攝制的《Hulk》,我也是托免費的入屋電視,才前幾天看了。思緒隨意飛浮,我也就隨意拍蚊子那般,抓到什麼就什麼,也可能無知地拾了人家牙慧,那就只好屬不幸的時差雷同。

《Hulk》裏面男主角Bruce與父親最後見面繼而火拼那一幕,怎麼看都直指西方文化源頭的終極張力︰耶穌與耶和華的對決。每一擊的破壞與毀滅,都令父的威力更增,而在他四向無限擴張的影音裏,可以聽到尼采的聲音,乃至……乃至傅柯的。

Bruce是痛苦的,因其不徹底,有點人有點超人,又非超人非人。父以無窮盡的力量超越為尚,狂傲視下萬物為芻狗;子伏地唯喃喃「超越的邊界是他者」,卻喊得那麼心虛,一來更可激起父的鐵壁嘲弄︰那些子欲其免於難的他者卻正是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那些只能在規條法則下履行生命的弱者。二來也更可怕,Bruce必須向自己承認其實也戀戀「力量」與「自由」。

影片中一再強調、也是對Bruce「Who am I」的明示暗示︰你一直在尋找的,其實就在你自己裏面。

但我們必須要記得,內向探見的那個黑洞,乃與提問共生。

西方文化一直背負的原罪,蓋就始於如此一問。那口蘋果是最原初的,一咬一問隨即墮落。墮落後又再問就越問越墮落,直到現下。

現在問活著意義。但命是只能拿來活而不可問的,一reflexive地反詰自身框架,生命之河隨即消失,落到岸上顰眉苦思去了,再踏不進河---即使再次濕腳亦已河非河。《時光倒流七十年》,基斯杜化演的Richard在倒錯時空中尋真愛,愛得痴痴纏纏之際,一個無心從西裝口袋摸出一枚來路時代的錢幣,即馬上驚覺戳破,一下名符其實「回到現實」。

這種心念一動間的驚覺及至物轉,東方文化裏也有。最經典莫過於被掏空心臟的比干,一路從宮殿策馬而來依然無恙,卻於菜市場被婆子一聲「空心菜」一語道破,馬上掀倒馬下,返魂乏術。印度貴族後裔的鳩摩羅什,幼年即隨母出家,頭上頂了一個大砵四出化緣,一向無事。一日忽自忖,想自己小小一個身體,怎麼能頂得住一個大砵,一下即覺僧砵奇重無比,落下來咣噹就打碎了。如此之心念一動,越出了「在」而反詰自身,就必要搞砸而再不能回歸先前的「無知」。這該是生命的終極吊詭。啊,簡直快要抵達「只要信,不要問」,當然,我是說接近而已。事實上,道出「只要信」就已經在點題了;卻又怎可能,把欲蓋彌彰來當回歸「無知」。

但東西方文化源頭到底還是兩樣。「封神榜」頒下,比干位列仙班;羅什則修成法師,亦為中國佛教史上四大譯經師之一,其遺言曰「今於眾前,發誠實誓: 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焦爛」,而火化後果然「薪滅形碎,唯舌不灰」。同樣的一驚一覺一生一滅之下,東方文化的秩序總見安穩的神秘(或通過神秘得安穩),不帶無有之恐懼、或抵禦而生之癲狂。

去年電影節邊看《Lunatic》邊暗自慶幸,自己非生於懷原罪之文化,歷千百年洗不盡心裏那黑洞---要不死掉要不發瘋。後來又慶幸我們至少有張三豐,教人unlearn的功夫,最終又得看山是山、渡河為河。

可是……心裏邊說著個「我們」,心念一動,遂自覺了不妥。這個「我們」又該從何說起。即使不拉扯進元、清二朝引起的複雜(卻至少鮮聞蒙滿文化的滲透),僅五四以降,這個「我們」的文化就再難以跟黃河流域四向發展出來的先民氣度與智慧,理出個傳承關係---當然也並非完全沒有。西方文化則同步成為這片土地上的思考資源,讀讀周作人、看看木心即曉,當然還有更多更多。有些時候,彷彿與Hercules更親近,譬如對那后羿、女媧倒見生疏。

此一時此一地的「我們」,更早已寸草盡失,恐懼之普遍、資訊之多與同比例的lost of innocence已到了吃一口芝士蛋糕都已失安穩的地步。我的意思是,即使豁達如蔡瀾,他吃一口五花腩都要強調自己無懼膽固醇。

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一試練太極劍,或至少,把失落的劍譜挖掘出來,and make a few cop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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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一路胡思亂想下來︰
Darkness of the soul到底是三維空間,還是畫於平面的無底黑洞,一紙懺悔一代又一代傳了千百年?

其實到了這一步,已沒必要讀《Invisible Cities》;卡爾維諾只忍不住,才把它寫了出來。

Tuesday, June 24, 2008

慳得一蚊得一蚊



(刊於6月23日明報)

執筆之時,國際油價再創新高。一波波連鎖反應也好、混水摸魚也好,反正糖加鹽加乜都加的日子又再復來,且只剛開了個頭。但到底我們已失七十年代的意氣,社會再碰撞不出《加價熱潮》式的大剌剌、以底氣十足的通俗回應加風---至少出他一口鳥氣。

如今我們更務實。通脹指數持續攀升,而來來去去只有參賽者三數名的大型超市卻上演一幕彷彿競爭慘烈的「割價戰」,聲嘶力竭競逐「我最抵」。但消委會只一個小調查,即馬上戳破「最低價」、「平通街」的鑿鑿保證,也繼而牽動了民間自發的精明格價潮。電視、報章、網站紛紛推出格價環節,對掌握了市民開門七件事命脈的兩大領頭超市,進行嚴密價格監察。

當那一組組走勢圖、差價數字攤然於人前時,才嚇然發現原來超市貨品的定價,有如周星馳飾演的臥底外賣仔(《喜劇之王》)口中的那碟茄蛋飯加底,一轉念間一個價位。但當然,連鎖超市可不是跑龍套,定價之「估佢唔到」(例如︰周五減周六加、同一連鎖店下同一貨品於不同分店也有差價)絕非出於陷入混亂後的前言不知後語,而是出自實至名歸的「(超級)市場無形之手」。

如此連番踢爆下,兩大超市到底是帶頭大哥,臉不紅氣不喘,氣定神閒以全新廣告攻勢重新包裝上陣。其中一位大哥毫不尷尬索性食住「作嘢」條線玩自嘲,實行哪裏跌低哪裏爬起,繼續硬銷一個「抵」字。另一位大哥則走偏鋒選擇軟性路線,不禁令人眼前一亮。但眼睛亮完,旋即心裏泛酸。

不主打精明數口而轉攻打動人心的廣告,是這樣的︰一個小女孩以童稚之聲喃喃著「慳得一蚊得一蚊」,忍住不吃雪糕、不玩樂園、不扭扭蛋、不買寵物,為的是把錢省下來「買早爸爸一個鐘」,使他不必加班而可共聚天倫。小女孩從頭到尾握緊小掌頭,既表達了不為物慾所動的決心,也同時確確實實地握住了因不買而慳下來的一蚊又一蚊。最終小女孩攤開雙手,把那一個個硬幣交到爸爸的老闆手中,把爸爸「買」了出來。以小女孩的稚氣但懂事,映襯經濟巨輪如鐵壁打工仔如螻蟻的現實,固中軟硬碰撞,果真直擊人心。

此則超市促銷廣告,從把主角由慣常的精明師奶轉換為父女溫情,已替「慳錢」注入了新的意義。「慳」,已非進取式的「有錢凈」享有餘裕,而是力挽家庭生活不為經濟巨輪侵吞的最後一道防線;「慳」,為的只是卑微地從消磨個體的經濟體系中贖回一點自由、一點與家人共聚的時間。這一闕當代城市悲歌,相信能引起不少日以繼夜為口奔馳的打工仔共鳴,尤其是那些為人父母但卻甚少得享天倫之樂的家長們。

但光是為工作而犧牲親子時間一環,尚不足以構成整段廣告片令觀者有所觸動的「慘」。更大的慘情,應來自片中的爸爸及其投射的那個階層︰面目模糊小白領的卑微快樂。廣告中的爸爸,可以是任一張臉(甚或接近該超市先前的「一蚊人」廣告,是沒臉的);他那一頭及肩長髮,與其說是彰顯性格,倒不如看作被時代遺棄的證據;作為月薪萬二蚊 的小白領,他的工作就是蜷曲著身子在辦公室的角落裏重複咀嚼煩瑣。簡言之,那是一個微不足道、個性欠奉的蒼白人物,安份地演好一顆不起眼的螺絲釘的角色。他最終能買回一小時自由身,並非基於他主動求變,而是因為有一個「生性」的女兒。在老闆面前,他屈曲求全,反而是小女孩,倒站到了老闆的桌子上去----雖然此舉並不意味太多的挑釁。不過,他仍是「幸福」的,當比照起那些沒有孩子來「贖身」的男同事們。

這樣前提下,「慳得一蚊得一蚊」的生活小智慧竟成了微小個體在龐然體制壓制下最大的鬆動位。亦正因此,當父女倆最後一臉歡喜地享受那僅有的鬆動所容許的快樂,且由始至終不懷半點埋怨,才最是令人心酸。如此一幅港產白領男淡描,讓人看了著實不忍。電視機前到底有多少男士從廣告看出了自身影子,也就冷暖自知了。

但是,無論這則廣告如何訴諸感性、如何意圖緊貼社會現況,它說到底仍是一則商業廣告,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種推銷方法湊效嗎?

且不論廣告對超市銷售額有否成效,而僅就形象推銷一環而論,則教人難以無視其內在吊詭。此廣告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但問題是,超市到底站在一個什麼位置來販賣打工仔的悲歌呢?

此篇先前的敘述並未提及超市在廣告中扮演的角色,其中一個原因,正是由於它對自身的呈現,非常低調。超市只在父女的故事中權充背景,以其低價貨品默默輔助女孩「慳得一蚊得一蚊」,從而成全她與爸爸的相聚。

可是,這個彷彿抽離自身的成人之美角色,超市真的當之無愧嗎?作為老牌集團旗下公司的連鎖超市,既掌控著那麼多的社會資源,實在不可能一廂情願地站到彷彿與廣告中白頭董事長對立的位置,來為卑微的打工仔譜一闕悲歌。強勢之下,即使誠意拳拳,也不免見著惺惺作態。更甚,通脹下百物騰貴,究竟當中有多少是趁機圖利的水份,則超市首當其衝、難以開脫關係。

若說對家的蘇絲黃難免予人賊喊捉賊之嫌,那麼這邊廂上演的怕是好一場自編自導的苦情戲。當然並不是說廣告不容許「神又你鬼又你」,但是否俱說服力則又是另一回事。

一眾小市民,格完價看完廣告心翳完,就是時候研究一下競爭法的諮詢文件。公眾諮詢於8月5日截止。

Saturday, June 14, 2008

推︰今晚播《大都會》﹗


6月14日晚明珠930︰Metropolis手塚治蟲作品-大都會



還有這首歌,是愛也好墮落也好,慢慢地,卻義無反顧,從無退路。

唱歌的應是Louis Armstrong。


Monday, June 9, 2008

Vincent


也不知為的什麼,每年到這個時候,就想起這首歌。曾經一遍又一遍來洗滌我,洗得近乎透明。
為什麼呢,力量總有盡時,只好那無底黑洞,一遍又一遍出動覓新獵(力)物。Dracula乃生,流著淚。

Vincent by Don McLean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Shadows on the hills
Sketch the trees and the daffodils
Catch the breeze and the winter chills
In colors on the snowy linen l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 did not know how --
Perhaps they'll listen now.

Starry, starry night
Flaming flowers that brightly blaze
Swirling clouds in violet haze

Reflect in Vincent's eyes of china blue
Colors changing hue
Morning fields of amber grain
Weathered faces lined in pain
Are soothed beneath the artist's loving h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 did not know how--
Perhaps they'll listen now.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But still, your love was true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side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But I could'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Starry, Starry night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
Like the strangers that you've met
The ragged men in ragged clothes
The silver thorn, a bloody rose
Lie crushed and broken on the virgin snow.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 Dutch Painter]

Tuesday, June 3, 2008

十九年︰漆黑將不再面對



不知道在今年的演唱會上,先生有否唱此曲。

十九年了,先生算得保養不錯,只除臉上輕輕浮印了老人斑。

但這十九年裏出生的年輕一輩,特別經過後十年的洗禮,待要他她們如何呢?如何去理解呢?理解什麼呢?

又好像那道鴻溝太過「阿媽係女人」,以至O嘴失語不知從何說起如何說。

竟然在有生之年,有幸經歷強烈的歷史荒謬---某一段親身(集體)經歷、記憶在極短的時間維度中,異化為一種超然陌生的歷史---彷彿「我們」走過的是一段虛幻。變奏與異化來得如此順其自然、理所當然。始料不及嗎?也未必。

這樣的並置比較應該是缺乏科學基礎的。但沒法子,還是要比一比。

十九年前電視上有青年學生揮紅旗流眼淚,為了反貪腐、為了民主自由。

十九年後電視上()有青年學生揮紅旗流眼淚,為了有同胞竟然到了這種時候,還到家樂福購物;更不消說,有更可恨的同胞還要站到敵人的隊伍裏,去分裂祖國。(註︰speech is also action)

民間的老人,總是比較老成冷靜---這也是正常的,若反過來了,又要更可怖了。也可能是出於記者的selection bias,但不管怎樣,我就看到幾個老人說︰家樂福幹嗎不買?家樂福賣的還不中國貨?

廿年前後的跨度裏,我們還是應該去相信,眼淚都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

大家都十分愛國,卻愛得天差地別。

像我()這種不老又不嫩,頭腦也不冷不熱的,該站到哪兒去O嘴呢?

其實,我的64記憶十分大眾,沒什麼值得去記,倒不妨記一記遇過的別人64

都是廿一世紀了,遇上一個海歸的北京女孩,女孩很可愛,嘻嘻哈哈嘴巴不停。談起這個話題,小女孩忽然不小了,一邊以親歷其境者的驚險述說如何聽到槍響、家附近的牆上如何留下彈痕,一邊吐出淡淡煙圈︰如果我是領導人,也會選擇那樣做……中國不能亂,一亂就完全沒法收拾了……

我當然沒有一拍桌子站起來直指她的鼻尖。指責什麼呢即使我的情緒到位?如果徹底否認開過槍死過人倒或許還有得說說,算是關於真相的論辯。可是。指責不知有人權不懂有法治嗎還有什麼嗎。人家廿出頭放洋念完碩士不可能無知。我只低頭默飲咖啡,悻悻於不懂得閱讀咖啡紋理的啟示。

有一些人總相信有些犧牲是必須的(最近經常想起龐青雲的高層次痛苦)。抽煙的女孩若此、當年的中南海老人若此,甚至當年廣場上的,也有如此相信。對,拍桌子沒用,但下次記得要問︰那必須的犧牲裏頭,有沒有發話者自己的一份兒?

最近看什麼都看出來二面實為一個銅錢。我只希望那是眼睛出了毛病的結果。明明抗震救災,喊出來卻變成了我愛祖國;又有人因為救災變相成了愛國,就倒過頭來以憤怒轟炸一切救災舉措。來來去去,誰也別以為自己走出了愛國咒。

我們從不缺乏恨的能力,無論立場、觀點,隨時隨地。愛卻那麼的難。早被二月十四的拖肥巧克力消溶得一塌糊塗,要不就在電視箱裏千遍萬遍大賤賣,然後作為一個肥皂泡,在另一端被尖刻地刺破。其實根本沒有人相信愛,因其作為一種力量,我們從來都貧寒得連自己都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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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4日發生了什麼事?請看大家「熟悉」的無線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