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 2008

捉蟲 (1) --- 私隱


古人以花鳥風月入題,我今只後窗觀人,也簡之曰︰窺人家事。

一個把窗戶都用紙糊了,窗台盡栽種綠色攀籐植物,不見人澆水,牠卻也不死,蓬蓬鬆髮又一窗口屏障,我就猜內裏是家居經營的旅館,尤其裏頭透出的光亮,徹夜不滅。

有一家把客廳當睡房,靠窗戶人家放電視茶几的位置,他放一張大床,應該是一個老人在養病,由一個菲傭照顧著。這樣的設想倒也周到,有些間格的臥室不一定有窗,即使有也從不及客廳開揚,能讓臥病之人近貼一排窗戶看看外相,實在是比縮在黯淡的小房或蝸在養老院要強多了。我看病中老人,老人也自當看我,想這麼一個女子,每天愣不愣地端坐窗前,目朝前方,到底是病是痴。

還有一家,我每天夜讀時看著好玩兒。一到夜裏電視的黃金時段,就從窗口看見男戶主有節奏地挺動腰臀。有時候角度問題,只見一雙手臂在抓牢些什麼,同樣有節奏地搖動,手臂那麼細該是個女的。我想這家倒開放,且也體壯,每晚如是,並特愛在客廳。一段時日後,也是角度問題,我發現了Osim騎馬機的真相。可見我總不免overread,而且過度期待不尋常。

而說實在,每天這般有意無意都在看,愈看是愈自覺於panopticon。私隱是現代觀念,我的前現代生活裏頭,都是門戶大開,各家串連的。而現代生活的組織裏頭,私隱這個概念佔著重要位置,我們把自己的比如說年齡、收入、親密關係還有那些什麼什麼的,嚴實收起於人前,不讓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探鼻。但是現代蜂巢式的集居格局卻又明目張膽高唱反調,以前村落裏的破房子,你要去看,還非得花上一點腳力,走到人家家門口去窺探;而如今在家即為看,看完然陌生的人也讓完然陌生的人看,時時刻刻無需擇日。不僅止不想被人看要放下窗簾降低音量,主動地不想去看,亦需如此。為不挑破此一現代生活組織的邏輯吊詭,大家都一起玩裝模作樣的遊戲,彷彿什麼都不曾看見,彷彿數星級的家居生活裏,只有自己。但實際上還是心知肚明,處處是看客,所以在客廳裏玩的,只會是騎馬機。

(當然,也不該把話推得太誇誕,真要個私隱,也是有的,躲在小房間裏把窗戶全然封密,然後幹什麼都行。可是如此一來,就像是真非要幹點什麼出格的才對,否則,把房子完全密封後只躲在裏頭煮公仔麵、喝啤酒看同事三分親,那大概電影裏頭的變態殺手倒要顯得更合理了。)

在最密(集)的公裏頭販賣最(隱)密的私,也許現代生活就是靠吊詭才得以繼續運作。再去想想後現代的顛覆,就有點像個─甚至談不上自殺式的─諧角,只是在自己身上綁了幾串鞭炮而已,跳上舞台、大喝一聲來個引爆,也不過是把自身衣褲炸出幾個窟窿罷了。台上台下看戲的,只目瞪口呆屏息定神一剎那,又頃刻回魂慣性如常了。

現代的問題,仍未解決。

p.s. 因想起Tati的Playtime (1967),那幕櫥窗家居生活展示,堪稱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