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7, 2008

自由︰有一句沒一句


《小賈回家》裏頭,都全然忘了上文下理,賈樟柯說了一句什麼關於自由的,好像是一種自由的生活氣息之類吧。反正那觀影的當下,我就乘著別人的話語起飛輕盈了一下 當然也如常很快著陸。

自由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感覺呢 如果不必然把邊界等齊於最大也最是基本的人權上。(先來個假設,算它打個折扣,香港還是勉強有著點相對的自由 相對於誰,不提也罷。)

養貓養狗,牠好好窩在那兒睡得香甜,卻你一手把房門關上,牠就馬上驚醒不安,衝到門口使爪子喊嗓門,大有一股非把門兒開來的犟勁兒。你百般耐不住只好投降大開門戶,牠卻又哪兒也不去,一個轉身夾著尾巴又回那好夢處睡去。

若要向那貓兒狗兒偷師,倒先要知道門把兒在哪裏,才好接著去磨爪子。

blog斷斷續續三年多,且先抽空內容,都不過一部情緒鬼錄。看看,也好玩。說得好聽叫憤怒,末了是恨。沒有了敵人,生活還有個座向指標沒有?

正家和反家,彼此都需要對方這個敵人;「扯到行」反達致詭異的平衡,各就各位也就都知道了該幹些什麼。一個不好「扯到行」的線給哪個善心人一刀剪斷,一隻氫氣球四方漫遊倒成了無主孤魂。

說起來,都是早年讀的critical studies。當然不能去怪學科,要說社會虛誑人心浮躁,也都有著自己一份。彼時初出社會,社會有如一怎樣穿都不合身的衣裳。然後周遭人人尖銳,你又怎敢說要appreciate,要是落後於同人,就又離「社會」更遠。後來就攻訐得很,那無關乎對錯公義(沒必要去推倒),而在於對對立面的悻悻。

尖銳的一點,是強力凝聚衝刺,也是以點為界;是刺破出一新的空間,也是不能再悠遊別個空間。久之,這種機制自行操作如儀,敏感異常,繼而自我複製循環。這種習氣,自覺其仍然身上留存─希望是殘留,有時還待發作,我也由得他。

時而想,大鵬的浩然固該仰仗,但總不能忘了眼下過的是小麻雀的現實。總不能,佔了便宜又賣乖。卻又時時耿耿於吹萬不同。

來回折騰,遵從生命之減法,愈來愈知道自己要些什麼之後,路就走得伶仃。一天哼哼哈哈下來,每夜裏拿出算盤點撥一下,都不知自己多少話語言不及義。拿個笑話打發一下,紀曉嵐把學生的文章批個「放狗屁」,稱還是好的,次一等「狗放屁」,敬陪末座的是「放屁狗」。

其實也不必那般小覷貓犬,牠自比我更知存在門路。

昨夜看《臨川四夢》,一旁友人指了個名字問我︰馮小青,知道這個人嗎?我記憶庫裏快速搜尋一下,給了個否定。卻再讀到那「冷雨敲窗不可聽,挑燈夜讀牡丹亭」,心頭一驚,彼時鄧某在blog上載過的,我讀著一下心中悸動,自去尋著了背後的故事。卻原來還是把西湖畔那孤山坟頭上的名字忘得乾淨。近來,什麼都忘掉。

他又來說那是春心春意並春愁,卻到頭來,她說總是春情。

戲看得迷了進去,也不懂得說出個怎生好法。散場了還在恍惚沉靜,也不知為的什麼。

夜很深了而無蟲鳴,對著電腦發呆,當然不敢去自比是哪一種心情。後來,竟然也就睡著了。

做了個好壞參半的夢。

Tuesday, April 22, 2008

難過

男子殺懷孕黃判囚半年

從電視看到那血流披面的黃麂,覺得很難受。然後聽說那打死黃麂的人在庭上聞判後哭了,一樣不好受。

但所有相關的媒體報道,都沒有提供我認為最重要的資料,就是那個人為何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在我這個旁觀者看來,比判刑是否過重、人類虐殺動物算不算罪行等議題,更值得關切。

黃麂溫純膽小,不可能對人造成什麼滋擾,那麼,到底是什麼驅使被告要把牠活活打死?為了吃野味嗎?又好像不是。法官的判詞有趣,稱被告對動物沒有同情心。但沒有同情心與置諸死地,不單止有距離,甚至還可以是兩碼事。

那麼,是出於童黨逞強式的惡作劇嗎?被告卻已年近五十。

另外,報道指被告當時聯同另一名男子一起用鐵鏟及木棍把黃麂打死,那麼為何該名男子沒有被控告?那是一個剛巧路過的陌生人嗎?那為何兩個陌生男人要合力打死一隻黃麂?一隻十九公斤的黃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打死牠還真要花上一點氣力。

我倒寧願答案是為了食野味。至少那只是「傳統」與社會發展之間的落差。

或許這件小事之所以縈繞不去,是不能理解在不關乎生存的前提下,何以能向一雙太純良的眼睛死命打下去,直到那眼神凝滯熄滅。那絕非獵人的捕殺,也不是魚販雞販的屠宰。我最不願意的答案,是太純良有時會激發同等量的恨,譬如在太壓抑的城市。

為什麼無端端動了殺機呢?我只是不知道。

Tuesday, April 15, 2008

喜悅


都市生活的喜悅______

鳥糞落下來,在擦肩而過的位置?___偷懶一天沒有半絲欠疚?___大啖奶油蛋糕完全不曾想起關於卡路里?___在地鐵車廂裏腳跟打節拍隨舞曲動起來? ___看見不常見的漂亮面孔? ___一頭埋進皮革的味道?___剪下一彎新月腳趾甲?___一聲讚美?___見精壯老人在陽台上曬襪子?___小心翼翼在木地板踩出聲音?___一手握牢黃河邊上撿來的卵石?___遇上不知名的亮麗新產品?___四線齊飛的貨車在耳際飆馳出寂靜?___一抬頭突如其來又低頭即逝的青春感覺?___細看小蟲在窗玻璃爬爬?___被帶有戀愛感覺的晚風拂過?___旁觀清晨路人的孤獨?___穿校服淌汗的高瘦男生在旁邊走過?___肆意欣賞動人而感傷的鎖骨?___離開城市三天,然後回來?

風馬荔公園


先前沒有馬,只有一堆果實纍纍的荔枝。以追溯那據說曾經長滿荔枝樹的嶺南一隅,也算切題。而且,能在康文署轄下,有意無意間性意盎然,實在比新人身上那片殘葉強多了,也就一直視為天網百密一疏下的奉旨張揚。

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匹幻彩白馬。老爸搶著說,說是香港舉辦奧運馬術之故。我不知道,完全摸不著頭腦。從審美的角度,比較難猜度其原意 不是指幻彩美還不美、馬駿還不駿,而是從何思路會想到要空降一匹白馬堆擠到荔枝角公園本就不寬裕的點題處?

我只能去猜是出於行政考慮。或許是其他活動的剩餘物資 ─ 我第一眼還以為是從merry-go-round上拆下來的,搬來寄居於此;或許是財政年度完結前的「必須」花費之一。但為何是一匹身披幻彩的白馬呢?難道真和奧運馬術有關?

風馬荔不相及的公園一角,當然算不得什麼大事,而且從遊人駐足拍照的指數而言,主事者更可堪稱為公眾提供了又一景點。但也可見微知著,發現這個城市在空間管理上,美感經驗即使不敢說從缺,卻也至少處處服膺於其他更見重要的原則。例如,大概,多即為好,高即為強。

什麼時候,這個文化要學懂了留白之美,大概人心也就不至如此浮誇?還是,那該是一種倒過來的因果?

(自問自答︰現在寫blog很多時候是還自己欠自己的稿債,把累積的想法清一清。初見彩馬,已是好多個月前的事,當時並不見有牌子。今天特意再去看一次,發現有一塊小牌子,上書「全城躍馬迎奧運(深水埗區)」。那是否意味著區區有彩馬?真要恕我後知後覺,見笑見笑。這樣一來,就更是徹頭徹尾的美感經驗臣服於行政指令,我的幾段文字倒見著太婉約了。但是,也懶得再改。看馬吧﹗)

Sunday, April 6, 2008

四月好天氣


天氣大好,連續多少個陰雨霏霏之後。陰雨天也不必然憂鬱難熬,大可另有一番看雨之情趣;但一陰一晴,一收一放,還是於人襯映出不同的情緒。我們又怎麼去高舉(現代)人獨立於自然界的旗幟。

木棉英雄才落了一地,邊上卻已是嫩綠嬌紅了。一般人看花兒怒放,多少都能覺著點兒開懷喜悅,一向也以此為人之常情。知悉崔玖教授的花精治療,才從花兒能釋放正能量的角度理解人之愛花,這也就是現在比較多人討論的信息治療。信息治療,也不過是一個比較容易為現代知識體系所理解的名稱罷了,其實在西方現代醫學以外,遍存於好些所謂「落後」文化。

自己比較熟悉的,就是針灸。據醫師所言,針灸治療的原理,是把信息傳遞到受傷、受損的身體部位,把她喚醒,激發其自行修復的能力 說到底還是看患者自己還有多少存貨,也應該就是元氣了。下針,也就是發出信息,因涉及能量傳遞,所以醫者本身的能量、修為也就對治療效果有著很大的影響。以前每次醫師在我身上施針,我總想起「庖丁解牛」,哈,雖不盡貼切,但也是一刻能量之歸合,無分彼此。

信息世界,該是我們如今確認的三維世界以外的向度,現代科學實證不了,即認其謬,或曰迷信。南懷瑾老先生有趣,在某次講座上,稱以目前科學發展的速度,在不久的未來應能發明出能照見靈魂/鬼魂的照相機。哈,誰知道呢,兩百年前,設想當下的人手一機,也同屬不可思議吧﹗

這個暫且不管。但只要省思自身,也就很難去否認自己為物質與能量的相互構成吧。神哀則自是傷身,這不必科學驗證,只要多做幾年人就都有所體會的。所以吃藥打針這些物質層面的介入,並不時時都能全功而回,因為沒有觸及精神的層面。但藥物也好、信息也好,治療的根本還在患者本身︰是否願意、是否能夠改變那個促成病患的身心環境。但這個要改變,卻是非常難。

先從物質說起。我最近看中醫調理身體,醫師吩咐必須戒口,什麼甜酸辣辛、奶油芝士巧克力一應從日常消失;另外,因我從小就胃病,醫師更特別吩咐少吃麵麥類,那會增加濕熱,而且東方人的體質,本就不是天天吃麵包的。於是如今一天三餐食飯(多糙米),一個多月下來反倒輕了幾磅。要戒口,我自己倒沒什麼,反而是老爸成天嚷嚷 他是督信現代科學的 說這怎麼可以,這樣子怎麼夠營養。

對,許多病應該都是營養問題。但並非不夠,而往往是過盛。一個都市人從小奶粉奶酪雞鴨牛羊山珍海味吃下來,又時常滯而不動,是很容易吃出毛病來的。其實,雖說有一大堆東西我不能吃,但並不代表我沒有東西可吃;在能吃的菜單上,還是能有所選擇,只是相對我們習以為常的選擇,少了(或說單調了)許多而已。但關鍵的問題是,我們身體真正需要的,又是多少呢?把基本的吃,擴張到消費活動,又是否沒有附加成本呢?

戒口,說到底,就是改變體質。我感覺那像是把電腦重新format一次那樣,從頭再來。但reformatting並不只是簡單地吃什麼不吃什麼,涉及的往往是整個家庭的飲食、購買,乃至作息習慣,也就觸及了生活的基本組成。若家庭成員不相互配合,就很難堅持(對此,真要特別感謝爸媽,也因而甚少在外用餐)。因此改變體質並不如看起來那般容易,尤其還時時要抵禦生活中無孔不入的美食廣告誘惑。

健康的法門,飲食運動居要,人人皆知,卻永遠知易行難。親戚中一些長輩,這些年身體不好,也知道做運動什麼的重要,卻就是沒辦法改變生活習慣,寧願吃西藥說是方便。

所以初遇habitus這個字,即有如棒喝,久居豈不慣而成性﹗那個慣性住在我們身上,成了我們本身。禪師說人每一刻都可以start anew,其實也就是放下,卻實在何其難。從這個意思上來看,突破慣性毋寧是放棄(一個錯認的)自我,其難度大概虛竹破棋局下的那一子「死而後生」可比擬。這一層的探究其實也就進入了物質以外的層面。要從精神面貌上求變,比起體質的改變,自當更困難。要改變思維方式(或不固執於既有思維),看來還是要從語言結構入手,那需要的是pick up一套全新的語言。願意那樣做,又能做得到,也就脫胎換骨了。難。

(在此岔開一筆。讀當代西方一些思想理論,讀著,常使我有差不多就要和東方思想接上的感覺,但那一紙之隔卻任的難以捅破,眼看差一點兒就要碰上,卻又馬上拐彎兒了。舉個例子,哈伯馬斯倡議異見各方應通過溝通解決歧見,而基礎是一種self-less consciousness,繼而從對方的角度(interrelatedness)理解其言行,而盼能最終達成共識;我一看就想那不即是「無我」而「慈悲」的進路麼,而他的思路也明顯走到這一步,卻是馬上打住,稱不要落入oriental mysticism)

於是,也就有了那麼多的時候,明知什麼是對卻不能遵從,明知什麼是錯卻無可避免,彷彿有一種更大的什麼意志,使人世朝著某個方向而去。這跟命運一說有點不同,命運,一般情況下人是無所知悉的;現在談的,卻是在有意識的層面,明知車子朝山邊撞過去,卻也無法扭轉方向盤。

那麼,世界又是因何而起變呢?或更準確地問,人類世界又是因何而變化/轉化呢?人體驗了何種程度的agency?或問,還是什麼東西的agent

匆匆到人世走一遭,能帶走答案嗎?


「數學」試題發下來,全卷密碼一般,對我而()言。但管它呢,先把太陽曬個透再說﹗

Friday, April 4, 2008

胡佳︰Prisoners in Freedom City



(還有更多)

捉蟲 (2) --- 白璧無瑕



(1)
有一樣常使我很困惑,就是「兒童」。

當然,這也是一個近現代才出現的概念 ─ 作為一個可堪預設想像的眾數。彷彿總有那麼一顆圓圓的腦袋,張著一雙innocent的大眼睛,巴眨巴眨的時候就使得普遍的成年人都至少在那一刻發誓要讓那雙眼睛折射的心靈一塵不染。所以,我們現在都要努力保護兒童。

這不僅止有別於農耕社會把家庭新成員視為理所當然的勞動力,也不必再去提起即使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由大家姐帶大細路妹是等閒事,最有趣的差別在於另一種極端。周作人在「體罰」中有這麼幾句︰「在西洋有一個時候把兒童當作小魔鬼,種種的想設法克服他,中國則自古至今將人都作魔鬼看,不知鬧到何時纔肯罷休。」(《看雲集》,1930)

周先生之意當然不止於兒童,但且讓我斷章取義;從他記述中西方的各種體罰,都大有想要一棍子beat the devil out of the child的意思。有趣的是,當中產階級在西方的歷史舞台冒升、當人道主義思想把體罰視為野蠻,「兒童」也就此從小惡魔擺蕩到了小天使。

在中國的歷史過程中,還多出一番周折,那就是小英雄 ─ 小八路的故事兒時著實看了不少。但如今,特別是一孩政策之後,都歸於國際「兒童」大潮流。我一直以為,「賴寧精神」前後遭遇的落差與尷尬,精確地捕捉了這一社會轉化,而最後的摘掛像,也為「兒童」作為一個想像中的群體在神州大地遍地開花,劃上了最後一筆。

但放諸香港,我還是時而能察覺到圍繞著「兒童」而生的吊詭。從身邊認識的人、從媒體,我們都時常可以感受到家長(以及師長)的憂心︰怕孩子學壞。而這個「壞」,最日常的定義不外乎以下幾項︰食煙、講粗口、賭錢、戀愛乃至有性。若碰上個稍微神經質的家長,要是子女沾染了以上任一「惡習」,那就幾乎要搶天奪地了。現在不作興打孩子,所以更多的可能是家長捶胸自責,要不怪自己教子無方,要不怨悔「生舊叉燒好過生你」。

但問題是,這些行為在於成年人,幾乎就是生活日常 ─ 學生哥煲煙會引來異樣目光,但實在難想像一個抽煙的阿叔會惹人觀望。問題好像是傻,但還是要問︰為什麼同樣的行為,在「兒童」就是道德罪行,在成年就是理所當然?總不見得,我們面對每一個抽煙、講粗口、賭錢、有性生活的成年人,都一概視之為社會過程出錯後的處理品吧 ─ 沒能守得住小天使,學壞了的人 ?─ 再者,誰又是這個「我們」?

未成年當然是一個always already的答案,緊跟其後的是身心健康理由。但當一個家長厲聲嚴責孩子竟然食煙睇咸片自瀆刨馬經的時候,觸動的真是健康攸關的神經嗎?只要想想老師和家長的臉色,這種說法就明顯欠缺說服力 ─ 尤其某某家長還很可能自己(或家裏其他成年成員)樣樣都有所涉獵。

我們甚至可以想像,那個曾經嚴厲的家長,在孩子成年後,一起在周末賭馬抽煙爆兩句粗,反倒成了家庭日的圖像了。即使到了那個時候還有勸阻的,倒也真的只是出於健康關懷了─只是勸阻,不見得會認為成年了的孩子品行不端而心灰意冷。

那麼,還是要回到年齡的問題。但這個彷彿理所當然、self-evident的理由,不也實在顯得太心虛嗎?憑什麼那一道arbitrary的年齡,就劃出了心智成熟的分界線?尤其是只要每天讀報,就有足夠的證據去質疑成年人與心智成熟的關連。

我絕不是想討論關於成年人的虛偽─這個沒什麼意思,也沒意思對少年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置喙。吸引我的仍然是潛藏於日常的吊詭,甚或,生活依賴吊詭才得以繼續。

我以為,還是來自「天使」想像的桎梏。因為矜貴、因為無瑕,所以家長的責任就自當是保持其一塵不染。這樣看來,18歲也好、21歲也好,與其說是少年人的成人禮,也更可理解為家長的保養責任時限。試想,如果沒有了這一條雖則arbitrary的分界,那麼,家長面對一個抽煙自瀆、廿幾三十的孩子,該怎麼辦?有了這雖然說不出什麼充分理由的界線,社會(非理性)生活才得以安穩繼續。

(2)
如果說兒童預設了「無瑕」,那麼還有另兩種社會群體,卻處處被要求「聖潔」。那就是領袖和弱勢,也只有在這一點上,社會核心與邊緣才有緣共置於同一平台。在一個相對公開的現代社會,領袖總被期待有「無瑕」的品格 ─ 我在此所指為與職責無關的行為,也因而桃色新聞最容易成為對手攻擊的利器。對於領袖人物的道德品格,出於其大權重握,在某些情況下有嚴厲要求,也屬無可厚非,在此也沒意多說什麼。

反而是位處邊緣的弱勢群體在道德要求上引發的吊詭,倒更值得想一下。弱勢群體,無論是要求公平的待遇還是平等的權利,都無可避免要進行一場正義之戰,換句話說,以正義之名行之。正義,本該是有理可議之事,但要進行這場正義之戰,卻往往需由純然的情緒調度來達成。無論爭取的主體是綜援戶、不同性傾向的人士、新移民,還是性工作者,那一場明明白白的權益爭取,卻往往在正義之下,悄然轉換成道德要求。只要想像這些爭取的團隊中,假如出了一兩個不合符社會價值觀要求的份子,比如拿了綜援金去學琴或賭博,比如有多於一個性伴侶,比如濫藥比如酗酒,比如為了錢嫁來香港,等等,那麼他她們的訴求則馬上顯得疲乏、叫不響了。在這種社會需求下,不僅止所謂的主流社會對弱勢群體作出「聖潔」的要求,而爭取者本身亦難免為了要把行動進行下去而服膺於這種想像︰即使不努力表現「聖潔」,也不欲把「越規」行為公開,否則難以得到社會人士的認同,或更準確地應稱「同情」。

(在此岔開一筆。每有騙取綜援的個案發生,其社會影響也是很有趣的。事件發生,按道理受害者應為綜援群體,因為分配予他她們的資源被挪用了。但結果,被牽連唾罵的往往仍是綜援戶︰啲攞綜援既呃人﹗難道,騙取綜援,一個「騙」字不已明確道出詐騙者非綜援戶的身份?)

雖然,放在枱面上討論的時候,方方面面都可以把話說得很理性很響︰權利和個體的品行操守不應存在相互牽制的關係。但更多時候,以理性之名行之的公義,實際上還是以「同情」來運作︰一種只有「聖潔」者才佩得到的集體情感,而後才談得上權益。所以我們社會福利制度的難堪在於總被理解為慈善公益,亦出於同理我們的慈善事業如此發達。

在需要理性的地方,這個社會偏依重情緒;而在需要感性的時候,又往往只得到冰冷的工具理性 ─ 說的是那官僚膨脹下的都市管理文化。或許,感性與理性的顛倒錯置,就是我們社會最大的吊詭。這個之後再談。

(3)
話說回頭,這篇關於兒童的東西,在心裏放了很久。一切皆源自去年帶學生去做義工的經驗。那次,是到社區中心教小孩子做功課,今天終於能夠紀錄下來。

小孩子一共大概有十來個,都是二三學級的小學生。我一開始跟的那一組,其中一個女孩子馬上就很懂得發揮其attention seeking的能力。女孩子應該是很自覺於自己長得漂亮,表現得很自信,一下子把其他孩子都壓了下去,要我看她的這個文具、那個作業本等等。後來和一個男孩子鬧著玩兒打來打去,被男孩子傷到了眼睛。那一刻,我以為她會放聲大哭,以及向我打那個男孩的小報告。但我太低估她了。她應該是很痛的,我猜,但她只是任眼淚往下流,卻強忍著不哭出聲,然後整個人定了神,眼睛望著很遠的不知何方,卻任憑我如何逗她安撫她都不說一句話。接著,她把自己整個兒縮到黑板和櫃子之間的縫隙,還順手摸向牆上的電製。我最終只能阻制她把手伸向插頭,卻沒辦法把她從夾縫中弄出來。僵持了好一會兒,她完全像是到了另一個空間,無視於任何人對她的溝通意向。後來她自己走出來,擦了擦眼淚,又跳到孩子堆裏去玩了。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只是,她不再跟我講話,我跟她說什麼都不再理睬。這般要強的女孩,退縮到牆角就像那山洞療傷的獸。

幾乎每一堆孩子當中,總會有這麼一個小胖子;他和妺妺一起來。小胖子也自有他引人注意的方法。他先是嚷嚷數學題不會做,但當我陪著他做時,卻發現他其實每一題都會。旁邊一個女孩子,忽然把一張卷子遞到我面前,還交給我一塊橡皮。我問幹什麼,她說要把整張卷子上的鉛筆答案全擦掉。我問為什麼,她說來說去說不清,只堅持要我幫她擦答案。我說,你功課不會我可以教你,但擦字跡這些事她應該自己做。她就答我說沒有力氣擦不動。我就不再理她。在這個時候,小胖就來逞能︰我幫你擦。嘩啦嘩啦小胖真的替她把卷子上的答案都擦掉,乾不乾淨就別去管了。然後他跟自己妹妹耳語了幾句,他妹子接著就對那擦膠女孩說︰我哥幫了你的忙,他說,他想吃你的點心。後來,擦膠女孩好像真的分了一些什麼給小胖吃,這個細節已記不太清。但我在小組與小組之間來回的時候,見到小胖把自己的麵包藏到書包裏,然後邊做數學題,邊用手抓抓腳丫、抓抓褲襠,抬頭四下看一下,再把手放到鼻子底。小動物一樣的生存,卻是可以很複雜的,但複雜到底,又只是為了很簡單的滿足。

一如小胖,小瘦猴是孩子群中必有的另一典型。他還是個小四眼。我一見到他,活脫是《光陰的故事》第一個故事中的小四眼。但這個小四眼超級暴戾,我把手伸向他的功課本,他就馬上怒吼︰我架,唔好掂我啲嘢﹗然後對其他孩子也一樣。只是他們沒什麼反應,像是很習慣於他的暴戾。後來我發現他的功課其實早已做完,就只見他在房間裏四處亂跑,邊跑邊喊︰我要殺人啊﹗然後跟其他男孩子打架,在地上翻滾兩下就又馬上彈起,不知跑到哪兒了。他是那麼瘦小,比同齡小孩要小了一大圈。大概非要如此,才能在他的那個世界裏生存。

記下來,倒並不是要叫人看看,現在的小孩子如何如何。只是覺得,無論是小鬼還是天使的想像,都是出於成年人的單純,或一種關於失落的單純投射。

Tuesday, April 1, 2008

捉蟲 (1) --- 私隱


古人以花鳥風月入題,我今只後窗觀人,也簡之曰︰窺人家事。

一個把窗戶都用紙糊了,窗台盡栽種綠色攀籐植物,不見人澆水,牠卻也不死,蓬蓬鬆髮又一窗口屏障,我就猜內裏是家居經營的旅館,尤其裏頭透出的光亮,徹夜不滅。

有一家把客廳當睡房,靠窗戶人家放電視茶几的位置,他放一張大床,應該是一個老人在養病,由一個菲傭照顧著。這樣的設想倒也周到,有些間格的臥室不一定有窗,即使有也從不及客廳開揚,能讓臥病之人近貼一排窗戶看看外相,實在是比縮在黯淡的小房或蝸在養老院要強多了。我看病中老人,老人也自當看我,想這麼一個女子,每天愣不愣地端坐窗前,目朝前方,到底是病是痴。

還有一家,我每天夜讀時看著好玩兒。一到夜裏電視的黃金時段,就從窗口看見男戶主有節奏地挺動腰臀。有時候角度問題,只見一雙手臂在抓牢些什麼,同樣有節奏地搖動,手臂那麼細該是個女的。我想這家倒開放,且也體壯,每晚如是,並特愛在客廳。一段時日後,也是角度問題,我發現了Osim騎馬機的真相。可見我總不免overread,而且過度期待不尋常。

而說實在,每天這般有意無意都在看,愈看是愈自覺於panopticon。私隱是現代觀念,我的前現代生活裏頭,都是門戶大開,各家串連的。而現代生活的組織裏頭,私隱這個概念佔著重要位置,我們把自己的比如說年齡、收入、親密關係還有那些什麼什麼的,嚴實收起於人前,不讓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探鼻。但是現代蜂巢式的集居格局卻又明目張膽高唱反調,以前村落裏的破房子,你要去看,還非得花上一點腳力,走到人家家門口去窺探;而如今在家即為看,看完然陌生的人也讓完然陌生的人看,時時刻刻無需擇日。不僅止不想被人看要放下窗簾降低音量,主動地不想去看,亦需如此。為不挑破此一現代生活組織的邏輯吊詭,大家都一起玩裝模作樣的遊戲,彷彿什麼都不曾看見,彷彿數星級的家居生活裏,只有自己。但實際上還是心知肚明,處處是看客,所以在客廳裏玩的,只會是騎馬機。

(當然,也不該把話推得太誇誕,真要個私隱,也是有的,躲在小房間裏把窗戶全然封密,然後幹什麼都行。可是如此一來,就像是真非要幹點什麼出格的才對,否則,把房子完全密封後只躲在裏頭煮公仔麵、喝啤酒看同事三分親,那大概電影裏頭的變態殺手倒要顯得更合理了。)

在最密(集)的公裏頭販賣最(隱)密的私,也許現代生活就是靠吊詭才得以繼續運作。再去想想後現代的顛覆,就有點像個─甚至談不上自殺式的─諧角,只是在自己身上綁了幾串鞭炮而已,跳上舞台、大喝一聲來個引爆,也不過是把自身衣褲炸出幾個窟窿罷了。台上台下看戲的,只目瞪口呆屏息定神一剎那,又頃刻回魂慣性如常了。

現代的問題,仍未解決。

p.s. 因想起Tati的Playtime (1967),那幕櫥窗家居生活展示,堪稱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