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4, 2008
捉蟲 (2) --- 白璧無瑕
(1)
有一樣常使我很困惑,就是「兒童」。
當然,這也是一個近現代才出現的概念 ─ 作為一個可堪預設想像的眾數。彷彿總有那麼一顆圓圓的腦袋,張著一雙innocent的大眼睛,巴眨巴眨的時候就使得普遍的成年人都至少在那一刻發誓要讓那雙眼睛折射的心靈一塵不染。所以,我們現在都要努力保護兒童。
這不僅止有別於農耕社會把家庭新成員視為理所當然的勞動力,也不必再去提起即使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由大家姐帶大細路妹是等閒事,最有趣的差別在於另一種極端。周作人在「體罰」中有這麼幾句︰「在西洋有一個時候把兒童當作小魔鬼,種種的想設法克服他,中國則自古至今將人都作魔鬼看,不知鬧到何時纔肯罷休。」(《看雲集》,1930)
周先生之意當然不止於兒童,但且讓我斷章取義;從他記述中西方的各種體罰,都大有想要一棍子beat the devil out of the child的意思。有趣的是,當中產階級在西方的歷史舞台冒升、當人道主義思想把體罰視為野蠻,「兒童」也就此從小惡魔擺蕩到了小天使。
在中國的歷史過程中,還多出一番周折,那就是小英雄 ─ 小八路的故事兒時著實看了不少。但如今,特別是一孩政策之後,都歸於國際「兒童」大潮流。我一直以為,「賴寧精神」前後遭遇的落差與尷尬,精確地捕捉了這一社會轉化,而最後的摘掛像,也為「兒童」作為一個想像中的群體在神州大地遍地開花,劃上了最後一筆。
但放諸香港,我還是時而能察覺到圍繞著「兒童」而生的吊詭。從身邊認識的人、從媒體,我們都時常可以感受到家長(以及師長)的憂心︰怕孩子學壞。而這個「壞」,最日常的定義不外乎以下幾項︰食煙、講粗口、賭錢、戀愛乃至有性。若碰上個稍微神經質的家長,要是子女沾染了以上任一「惡習」,那就幾乎要搶天奪地了。現在不作興打孩子,所以更多的可能是家長捶胸自責,要不怪自己教子無方,要不怨悔「生舊叉燒好過生你」。
但問題是,這些行為在於成年人,幾乎就是生活日常 ─ 學生哥煲煙會引來異樣目光,但實在難想像一個抽煙的阿叔會惹人觀望。問題好像是傻,但還是要問︰為什麼同樣的行為,在「兒童」就是道德罪行,在成年就是理所當然?總不見得,我們面對每一個抽煙、講粗口、賭錢、有性生活的成年人,都一概視之為社會過程出錯後的處理品吧 ─ 沒能守得住小天使,學壞了的人 ?─ 再者,誰又是這個「我們」?
未成年當然是一個always already的答案,緊跟其後的是身心健康理由。但當一個家長厲聲嚴責孩子竟然食煙睇咸片自瀆刨馬經的時候,觸動的真是健康攸關的神經嗎?只要想想老師和家長的臉色,這種說法就明顯欠缺說服力 ─ 尤其某某家長還很可能自己(或家裏其他成年成員)樣樣都有所涉獵。
我們甚至可以想像,那個曾經嚴厲的家長,在孩子成年後,一起在周末賭馬抽煙爆兩句粗,反倒成了家庭日的圖像了。即使到了那個時候還有勸阻的,倒也真的只是出於健康關懷了─只是勸阻,不見得會認為成年了的孩子品行不端而心灰意冷。
那麼,還是要回到年齡的問題。但這個彷彿理所當然、self-evident的理由,不也實在顯得太心虛嗎?憑什麼那一道arbitrary的年齡,就劃出了心智成熟的分界線?尤其是只要每天讀報,就有足夠的證據去質疑成年人與心智成熟的關連。
我絕不是想討論關於成年人的虛偽─這個沒什麼意思,也沒意思對少年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置喙。吸引我的仍然是潛藏於日常的吊詭,甚或,生活依賴吊詭才得以繼續。
我以為,還是來自「天使」想像的桎梏。因為矜貴、因為無瑕,所以家長的責任就自當是保持其一塵不染。這樣看來,18歲也好、21歲也好,與其說是少年人的成人禮,也更可理解為家長的保養責任時限。試想,如果沒有了這一條雖則arbitrary的分界,那麼,家長面對一個抽煙自瀆、廿幾三十的孩子,該怎麼辦?有了這雖然說不出什麼充分理由的界線,社會(非理性)生活才得以安穩繼續。
(2)
如果說兒童預設了「無瑕」,那麼還有另兩種社會群體,卻處處被要求「聖潔」。那就是領袖和弱勢,也只有在這一點上,社會核心與邊緣才有緣共置於同一平台。在一個相對公開的現代社會,領袖總被期待有「無瑕」的品格 ─ 我在此所指為與職責無關的行為,也因而桃色新聞最容易成為對手攻擊的利器。對於領袖人物的道德品格,出於其大權重握,在某些情況下有嚴厲要求,也屬無可厚非,在此也沒意多說什麼。
反而是位處邊緣的弱勢群體在道德要求上引發的吊詭,倒更值得想一下。弱勢群體,無論是要求公平的待遇還是平等的權利,都無可避免要進行一場正義之戰,換句話說,以正義之名行之。正義,本該是有理可議之事,但要進行這場正義之戰,卻往往需由純然的情緒調度來達成。無論爭取的主體是綜援戶、不同性傾向的人士、新移民,還是性工作者,那一場明明白白的權益爭取,卻往往在正義之下,悄然轉換成道德要求。只要想像這些爭取的團隊中,假如出了一兩個不合符社會價值觀要求的份子,比如拿了綜援金去學琴或賭博,比如有多於一個性伴侶,比如濫藥比如酗酒,比如為了錢嫁來香港,等等,那麼他她們的訴求則馬上顯得疲乏、叫不響了。在這種社會需求下,不僅止所謂的主流社會對弱勢群體作出「聖潔」的要求,而爭取者本身亦難免為了要把行動進行下去而服膺於這種想像︰即使不努力表現「聖潔」,也不欲把「越規」行為公開,否則難以得到社會人士的認同,或更準確地應稱「同情」。
(在此岔開一筆。每有騙取綜援的個案發生,其社會影響也是很有趣的。事件發生,按道理受害者應為綜援群體,因為分配予他她們的資源被挪用了。但結果,被牽連唾罵的往往仍是綜援戶︰啲攞綜援既呃人﹗難道,騙取綜援,一個「騙」字不已明確道出詐騙者非綜援戶的身份?)
雖然,放在枱面上討論的時候,方方面面都可以把話說得很理性很響︰權利和個體的品行操守不應存在相互牽制的關係。但更多時候,以理性之名行之的公義,實際上還是以「同情」來運作︰一種只有「聖潔」者才佩得到的集體情感,而後才談得上權益。所以我們社會福利制度的難堪在於總被理解為慈善公益,亦出於同理我們的慈善事業如此發達。
在需要理性的地方,這個社會偏依重情緒;而在需要感性的時候,又往往只得到冰冷的工具理性 ─ 說的是那官僚膨脹下的都市管理文化。或許,感性與理性的顛倒錯置,就是我們社會最大的吊詭。這個之後再談。
(3)
話說回頭,這篇關於兒童的東西,在心裏放了很久。一切皆源自去年帶學生去做義工的經驗。那次,是到社區中心教小孩子做功課,今天終於能夠紀錄下來。
小孩子一共大概有十來個,都是二三學級的小學生。我一開始跟的那一組,其中一個女孩子馬上就很懂得發揮其attention seeking的能力。女孩子應該是很自覺於自己長得漂亮,表現得很自信,一下子把其他孩子都壓了下去,要我看她的這個文具、那個作業本等等。後來和一個男孩子鬧著玩兒打來打去,被男孩子傷到了眼睛。那一刻,我以為她會放聲大哭,以及向我打那個男孩的小報告。但我太低估她了。她應該是很痛的,我猜,但她只是任眼淚往下流,卻強忍著不哭出聲,然後整個人定了神,眼睛望著很遠的不知何方,卻任憑我如何逗她安撫她都不說一句話。接著,她把自己整個兒縮到黑板和櫃子之間的縫隙,還順手摸向牆上的電製。我最終只能阻制她把手伸向插頭,卻沒辦法把她從夾縫中弄出來。僵持了好一會兒,她完全像是到了另一個空間,無視於任何人對她的溝通意向。後來她自己走出來,擦了擦眼淚,又跳到孩子堆裏去玩了。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只是,她不再跟我講話,我跟她說什麼都不再理睬。這般要強的女孩,退縮到牆角就像那山洞療傷的獸。
幾乎每一堆孩子當中,總會有這麼一個小胖子;他和妺妺一起來。小胖子也自有他引人注意的方法。他先是嚷嚷數學題不會做,但當我陪著他做時,卻發現他其實每一題都會。旁邊一個女孩子,忽然把一張卷子遞到我面前,還交給我一塊橡皮。我問幹什麼,她說要把整張卷子上的鉛筆答案全擦掉。我問為什麼,她說來說去說不清,只堅持要我幫她擦答案。我說,你功課不會我可以教你,但擦字跡這些事她應該自己做。她就答我說沒有力氣擦不動。我就不再理她。在這個時候,小胖就來逞能︰我幫你擦。嘩啦嘩啦小胖真的替她把卷子上的答案都擦掉,乾不乾淨就別去管了。然後他跟自己妹妹耳語了幾句,他妹子接著就對那擦膠女孩說︰我哥幫了你的忙,他說,他想吃你的點心。後來,擦膠女孩好像真的分了一些什麼給小胖吃,這個細節已記不太清。但我在小組與小組之間來回的時候,見到小胖把自己的麵包藏到書包裏,然後邊做數學題,邊用手抓抓腳丫、抓抓褲襠,抬頭四下看一下,再把手放到鼻子底。小動物一樣的生存,卻是可以很複雜的,但複雜到底,又只是為了很簡單的滿足。
一如小胖,小瘦猴是孩子群中必有的另一典型。他還是個小四眼。我一見到他,活脫是《光陰的故事》第一個故事中的小四眼。但這個小四眼超級暴戾,我把手伸向他的功課本,他就馬上怒吼︰我架,唔好掂我啲嘢﹗然後對其他孩子也一樣。只是他們沒什麼反應,像是很習慣於他的暴戾。後來我發現他的功課其實早已做完,就只見他在房間裏四處亂跑,邊跑邊喊︰我要殺人啊﹗然後跟其他男孩子打架,在地上翻滾兩下就又馬上彈起,不知跑到哪兒了。他是那麼瘦小,比同齡小孩要小了一大圈。大概非要如此,才能在他的那個世界裏生存。
記下來,倒並不是要叫人看看,現在的小孩子如何如何。只是覺得,無論是小鬼還是天使的想像,都是出於成年人的單純,或一種關於失落的單純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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