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8, 2009

巫煉─沾衣落雲端


人不可能抗拒時間,卻或許可以用蠟封住耳朵,不隨那眾耳一聲的魔笛走上成年人的路。

如果,心夠靜的話,即便把朱天心的小說打亂時序任意散落桌面,你還是能從各種高唱低吟世故老辣的和雜中分辨出《擊壤歌》和〈古都〉的本源同質。只是同一把聲音,在自己的時間軌道裏踽踽二十年,跌跌蕩蕩(吉普賽的大吸鐵既吸來寶藏但是否也有爛銅鐵撞上來),音質託付的氣勢總不免變異。而讀小說又可否如觀書法那般讀於其精氣神?

(1)
《擊壤歌》裏的小蝦是吸足了生命元氣來投入人世間的,於是什麼皆愛,動輒要哭,大風起時又當即立誓要幹一番事業於天下。如此渾然本色的十七歲,她幾乎是用盡所有的情去愛這個世間,而世間彷彿剛好也年輕,安穩地在那裏接收它合該領受的。年少真情切切,尚不落人際情感的分門別類;縱意識到差異,卻無分別心,於是俊男子俊女子都傾心言愛。這份癡,黃錦樹評來毫不延緩就直接撥歸「賈寶玉情結」,也的確,「每看到漂亮女孩時,我就想當個男孩,我可以像賞一朵花兒一樣欣賞她,我的花兒們啊﹗小靜就是這樣的女孩,每次看到她,就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子,娶她回家,給她一個小花園」幾乎稱得鐵證如山。黃錦樹高級外科醫生那般的手術刀,把「賈寶玉情結」拆析開來是「眷村生活的封閉」和「學校生活的單純」,還有父母的「呵護和放任」。 結構性分析當然有助抽離地理解成份,但我卻不願意借解剖的除魅,就讓「賈寶玉情結」的氣質在鼻息間輕輕如煙消散。

小蝦對死黨們的死心塌地,還有常常因無心讀書而怕被用功的同伴們拉下的無端憂心,的確是寶二爺式的。但論及兩者之相通,與其先要道個男女易位,毋寧說,兩者同落於既有男女性別想像之外的情感未明。就好比,怎可輕易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書生形象稱作feminine又或簡單把穆桂英想成masculine,若硬作那般套攏,都不過是既有概念在力爭現實版圖。從文字直探心靈的話,那裏有秀氣在靈動,或可以一個「俊」字呼喚之。大概只中國的審美觀裏,才有此用於男女皆宜適的「俊」,區別於泛泛之美。以謫仙之俊氣去愛世間的美好,把自己和愛的對象都提了起來,世俗而不沾俗氣,乾淨得彷彿與成為「男人」和「女人」走的是另一條道,但又不定是未知慾的無性別,卻是連慾都年輕得如同蜻蜓的翅膀拍動在陽光裏。那麼,是憑的「青春」劃下那一道分界線?又不盡然。想那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的愛,都太自戀自恃,而愛他們的老男人,又都(佔有)慾念太強,使青春成為獵物。偏偏小蝦和寶玉有一種癡,要不是在那掏心掏肺的愛裏忘了自己,就是在念及對方的各種好時處處覺著了自己的不及,但也只是訕訕地覺著了不好意思卻從不生出尼采講的resentment。

如此「賈寶玉情結」,天真無邊際的情裏少有自恃,卻強蠻地執於力拒無常。寶玉最怕筵席散了的寂寂,最好一輩子姊妺淘裏賞花吟詩,不道分離;而小蝦哭濕一衣襟的淚,為的「我只要上帝,讓每一個人都能永遠停在他自己喜歡的時刻裏,我不要長大,不要阿狼死,不要稻垣走,不要回去面對可怕的學校、冷冷的世界﹗」 但懷大愛之人,是註定要歷大悲的。

(2)
好曲終散,寶二爺末了一身猩紅袍子於大雪天裏出走。但賦予小蝦生命的朱天心卻不然,這裏就也見著了與寶玉的不同,她的靈秀當中,還有正氣。當見著了人事(政治)摻合到時間裏去催化無常,她是要火的。那俊秀之氣凝於眉宇間煉成一抹憤然︰怎可以這樣怎可以這樣……一連串痛惜的問號,擲向那不再安穩的世間。這般性情是耐不住「雲端看廝殺」的,看不住了,就提槍上馬殺入眾聲喧嘩之中,錚錚鏘鏘、驟耳聽去,還端的是以世故犬儒回擊現世之光怪荒謬。

王德威於是就以「怨毒著書」把朱天心連接上了魯迅。都有憤怒是的,卻此之外,就輕重與質感言之,二位作家的氣勢還是各異。除了時代之兇險不可比,魯迅那張「非常不賣賬,又非常無所謂」 的臉上那一匹八字鬚,可也點出了力度,看著嘻笑怒罵、可一發狠勁又痛壓到底不回頭。但朱天心的憤怒是急到了臉上急到了聲音裏,尤其明顯是《我記得……》(1989)、《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2)等小說集,她都急得差不多嫌故事裏的人物嘴不夠快要跑出來教他們說話了,所以她的世故犬儒,多乃故作,背後仍是一種天真執著。這份天真,使她的憤怒嘲諷揉進了輕盈,以至有時候看著像是也要沉壓到底了,她又忽地長出翅膀飛走了。重新整頓,再度回來提槍上馬,已是《古都》(1997)。當中的同名中篇〈古都〉,我就把它看作是隔了二十年的時空,向《擊壤歌》裏的深情人事招魂,因的小蝦與死黨們已永遠被鎖在了時間的那一端。

(3)
〈古都〉的敘事者,放緩了聲音,過渡了天真,但仍執守真誠。但這真誠的底色是蒼茫悲傷。不同於小蝦那種命裏帶來忽然有感於無常的感傷,〈古都〉敘事者的悲傷是從實存經驗提煉出來的,而小蝦的世界剛好就是其內容。一開首即七個段落的「那時候……」就已道盡時移事往。二十年間,政權交替,人存活其中的城市景貌歷盡異變。天地人都老了,以前遍走的街道、看過的戲聽過的歌,都彷彿前塵。當然還包括往日對好友的用情,也一開始就從曖昧未明中被召喚凝固、寫下了結局,縱然是以否定的方式︰「你們從來沒機會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

敘事者自己也難免於變。曾信誓旦旦決不結婚的她,如今是一位母親;曾經年輕的身體,也彷彿自行啟動了密碼,變化於意志之外。但歷盡各種自身能力以外的變化與失去,卻並沒把敘事者導向真正的老成世故,或麻木無情。敘事者說道︰「但淚,是絕不肯流了。」這毋寧是,小蝦的聲音也總歸在時間中蒼老了,卻又從靈秀與正氣中修煉出了強韌沉穩。所以,忍住傷痛的敘事者選擇直面已逝,走到歷史現場(那小蝦與男女朋友們四處晃盪的重慶南路、清水街、淡江畔、新公園等等等等),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排樹又一排樹地去把已被消弭的個人歷史拯救於書寫。但此般強悍的重臨姿態,也並非全然的無心虛可言。隨著故事時序的推進,敘事者本來是約好了要與那位久別的好友重聚,卻最終二人並沒碰面,因敘事者決定先行離去(或許從來就沒有那個約會)。是怕的故人重逢,除魅的當下會刺激得把僅存的記憶打個煙消雲散、不復拯救嗎?

而事實是這一抹憂心始終如陰魂伴隨,畢竟現實太大,春蠶吐絲般以個人記憶去力抵,其悲壯處,情何以堪。所以到最後,即便對著在時間中僅存下來的一景一物,卻最熟悉的已然是最陌生的,唯對天一問「這是哪裏?……你放聲大哭。」

此大哭,是哭向歷史。

(寫於2009年8月,刊《字花》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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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抄〈古都〉一段︰
「有朝一日,這些人家巷弄將被也愛台灣的新朝政府給有效率的收回產權並建成偷工減料的郵政宿舍、海關宿舍、XX大學教師宿舍、首長官舍……,就如同除了五二巷之外的溫州街曾經的每一條巷弄,屆時你將再無路可走,無回憶可依憑,你何止不再走過而已,你記得一名與你身分相同的小說作者這樣寫過,『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是無法叫做故鄉的。』你並不像他如此苛求,你只謙畏的想問,一個不管以何為名(通常是繁榮進步偶或間以希望快樂)不打算保存人們生活痕跡的地方,不就等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城市,何須特別叫人珍視、愛惜、維護、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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