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30, 2008


噯,這篇東西真不好寫。半帶一點賴皮去給某人慫恿一下,才寫下了。

怎麼可能?五十開外,一個小女孩。

她花好一些時間去解釋站在左邊。她說自己是站在左邊去寫的。左的意思,世俗化的另一端,腳跟已碰上理智的臨界點,是為巫。

然後,大觀園若成一比喻,合寶、黛、晴三者之特質回首看園為之巫寫。自知自比如此三個人物未免顯得張狂,略有不好意思一笑,把三人抽象為特質,但其實還是很自在的。

從文字,我原以為她深沉、冷峻、拉開距離。真人露相,也並非不深沉冷峻、沒有距離,只是,更多出一般親切誠摯來罩住一切。每次回過頭去把準備的材料拿起來讀,就像個小女孩那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其實卻又很雀躍,像個煉金師不吝介紹自己的實驗室。此人果真以文字為玉池臺。

那寶玉人看他都水靈秀一般人物,不敢靠近;他卻一手抓住個誰,親熱地邀著看那水中映花,也不顧那個誰已落得不知所措。

她雙足著地,從巫界走來調整距離,卻怎麼看還是另一界的人。

最蹩腳的形容可以是︰俗成之女人果真是一種becoming。你變我變,齊齊變。她卻不變,靜靜一旁看那些人變,然後一臉好奇寫下來。

其實一整場講座皆在於死亡、消亡、時間。她明明由那個底色來成就,卻彷彿事不關己,連談起至親的死亡,都帶了一種遇見新奇的詫異。這或許就是她站在左邊以第三隻眼來看。把自己、把與自身相關的一切,都看作是客。

化作文字時,我時常讀著不忍。這裏只把涉及她自身的一段抄下來。她把自己出席哈金講座的一次經歷寫成小說。

小說裏的他如是對哈金道︰

「……讀您的書感覺上像是科普版。

(他以為自己至少補飾以輕鬆幽默的語氣了,顯然沒有。或其實他的意思可以是,科普書的貢獻多大呀,深入淺出擔當著橋樑角色,不容易的。)

就說《湯姆歷險記》,(他逆勢一搏,擒住一個支軸點,把話朝後扳。)

我小時候是讀青少年版,後來才知道它非常世故,非常多細節是本成人看的書─(此時支軸點超過負荷,崩叭,斷了。)

(他跟話語被強大作用力彈到空中,四散落下,不,不是落下,是失去重力的,他跟他支解了的話語在室內無主漂沉。他倒栽葱看見宛若一塊浮木的《湯姆歷險記》漂向天花板,天啊為什麼是它?《湯姆歷險記》?近日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廳錄影機上,然後出其不意打他話語裏露面,弄到兩兩這樣子的顛倒重逢?)

(語言肢骸與他便在這個密閉空間裏沉浮交錯著,在座皆成為這一幕景觀的目擊者。)

像您這樣也有用英文寫中國人故事的書……(他及時閉嘴沒有讓那些不能類比且根本不同級的書名跑出來,《喜福會》,《女鬥士》之類。)當然您跟他們不一樣……只是您剛才曾說,用英文寫作,讓您感到孤絕……怪怪的噢,(囁嚅語,唯他自個兒一人聽見。)

我的意思是……高行健罷,他長居法國,但他只用中文寫作,(寫作需要孤絕,這不是更孤絕。)

也不為發表,(他瘋了,他是指哈金不該發表作品?)本來創作就是在跟自己對話,整理自己,自問自答,(那是他自家關起門來事,難不成他要當眾脫衣?)

怎麼說,人活著罷,(天啊公共場合他講生死,他當真要脫衣服了?)

就是口氣,(他開始脫了。)

不管怎樣總要有活下去的理由,創作就是這個理由罷……(他又脫了一件。)

這個參照系統……支援系統……(他求助的四面八方望去,眾已不忍皆粉粉拉上了屏幕,唯臺上主持人,勇敢目視他並還帶有笑容。)

如果這樣說不會冒犯的話,(拜託他真的脫光了。)

我覺得出版這三部中譯小說是弄了一個科普版……謝謝。(他力圖保持尊嚴的坐下。)……」

當然,這該是最無傷大雅的一段了吧,以說明她借用卡夫卡那句,寫小說,是以拆掉生命房子得來的磚瓦,來從事建造。

於是,她那親切誠摯的態度裏,掃向台下的目光,眉梢眼角間,時而閃過一線凌厲。

盡收眼底回去化作文字,那就是黛玉眉梢的尖刻、薄薄唇間的冷言,劃開一切世濁煙障,透徹得幾乎不近人情。

小說我還只看了一半,不敢說什麼。但坦白說,我不知那使她雀躍的「文字是可以把自己舉起來的巨人」是否成功了。如織繁錦的細節的確是的,但到底是舉起來了,還是低空飛行下的一切撫平?或問,把當下的一切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繁繡拼成一氣,好看嗎?又,以文字這個介體,最後還能從細碎拼貼中看出個全貌嗎?(雖然她好像說,不能稱為拼貼)
那已讀的一半我感覺像是看人踩鋼線,現在都還下不了一個判斷。

可是,女巫煉術,既煉石石頭也反過來煉她。

不知她最後可又留下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

但寶玉就是抵禦時間,最好一輩子姐妹淘裏賞雪吟花過去。都不要長大不要become

那至少,她以站在左邊的姿態來證道。

我懷疑,其實誰個心裏都有座凝固時光的大觀園。只大多數,「當你大了,城府開始深了」,大觀園就封塵凋敝終至遺忘。不過,我這一代人,也該近大觀園之末代。打後的世情,少有可以建園的材料。

問自己還相信煉金術嗎?其實不然。但煉出金子一塊,黃澄澄看著是好看,不要了隨手扔進海裏,「噗通」一聲也是好聽。不然,二十四節氣來去,皆混沌惡濁,又將以何為度。(當然,我尚不過是敲敲破銅爛鐵而已。)

最後,少不得總有關胡張。問及她看張的時移變化。

她點著頭︰「嗯,張愛玲的破綻,被我看出來了。」笑起來像個猜中了世紀大謎題的小女孩,認真、自豪,卻不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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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交換眼色,促狹地吃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