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7, 2008

為什麼要到中大上學


那天回中大參加「反拆烽火台」論壇,取道小橋流水,從崇基步行上本部。才走過了小禮拜堂,猛一抬頭,山腰的建築竟已了然入目,從前那一片茂密幽深的林子顯然是被修理了,稀稀疏疏剩下一副討好的乖馴模樣;以前那條忽隱忽現的蜿蜒石梯,也重新鋪砌得寬闊平整。如今拾級而上的確是舒適的,沿途收拾得乾淨明亮,沒了不知從哪兒忽然冒出來的枝椏,也再不必細心腳底,仔細哪塊石頭有高有低、坑坑窪窪可有積水打滑。走著,看見幾個年輕學生匆匆擦肩而過,我忽然發現自己罹患失語;原來我已無從向他/她們複述「我的」小橋流水經驗---當它已被修整得與城中任一條供人往返的安全通道無異。依山勢而闢幽徑,或去山勢顯霸道,此間鴻溝,恰恰點明了人力作用於外部環境時,到底是謙克涵蓄還是跋扈自恣。而又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才是一所大學理應承傳之道呢?

爬著梯級我一邊喘氣,一邊想起了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大江從兩方面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是關乎生命的延續---「新的小孩」必須到學校與其他孩子一起學習,才能繼承「死去小孩」所使用的語言,把語言變成自己的東西;另外,就是為了「充分了解自己,與其他人連繫」。

容我把大江的答案稍作延伸,「延續」和「連繫」都不可能於真空中發生,因此外在環境必然參與構成了兩者的性質與內容。如果「新的人」不巧置身於中大,他/她會否發現前行者使用的語言已早被唾棄而像我一樣遭逢失語?於是「新的人」必然只能發現自己置身於歷史語境的斷層當中,或更乾脆必然只能是個「失憶之人」?至於「連繫」,當然總會有的,只是在一所從硬件到軟件建設均功利地以成本效益為主導的院校,我實在想像不出它能給予「了解自己」與「與人連繫」多少豐富內容與彈性。站在今日發展主義當道的中大,依循大江健三郎的思路,我卻只能達致相反的結論︰學生根本不必上學去。

而現下既一切皆以方便快捷效率為尚的話,那每個學生的家居房間理應是最理想的「學校」;從床上爬起來一個箭步衝前打開電腦上網,就已抵達「學校」,豈止是從崇基徒步到本部到新亞的時間、豈止是等校巴的時間,根本連交通路程的時間也都節省了(至於節省出來的時間都用來幹嗎?我不知道)。打開視窗乃至視像會議,不就跟如今坐在冷氣房裏一樣能進行「知識傳授」與「溝通」了嗎?再說,電子書既是未來之大勢,那麼就連圖書館也都引進了家門。

還上學去幹嗎?

不過,我是個老派人。當我氣喘噓噓終於爬到了本部站直了身子呼出一口氣,我都不過是低頭懺悔並起誓一定要好好鍛鍊身體;就算再讓我爬上新亞爬得口冒白沫,壓根底兒我也不會生出造個登山電梯的想法去遷就自己怠懶了的機能並以此為「進步」。所以,我這個反「摩登」而行的老派人,仍是深信年輕學生要上學去---去了解自己去與人連繫去承傳。於是,尚未被發展掉的空間就變得極為重要。而在中大,我想沒有一個公共空間比以烽火台為重心的百萬大道廣場,更能體現這些「要上學去」的理由了。

現今由「門」壓陣的烽火台,並非規劃下的產物,而是體現了終極關懷的前行者以行動演活的空間,甚至其命名,也是實踐的結果 ;一代又一代,烽火台既見證了歷史在行進,也把自己寫進歷史(註1)。當中的有機承傳,所指並非僵化的教條而是明辨是非的思辨能力;而要做到「充分了解自己,與其他人連繫」,也並不必然是遠離孤獨的浪漫過程,更多時候恰恰相反。就是在這個空間,年輕人學著去判斷去碰撞甚至受傷,捲進烽火的核心固然如此,即使退避到邊緣甚至討厭烽火,你也始終無法對它視若無睹。無可避免地你總會知道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一些人在關心著什麼議題,無論你選擇站在哪一個立場、又有誰跟你站到了一起,你總要給自己一個答案以至最後更清楚自己是什麼、能做什麼、想要什麼。然後,慢慢轉化改變。

所以今天,當不同年代的中大人走到了一起「反拆烽火台」,不是為的貪戀那可被拆卸的一磚一瓦、更非因為那是一個可供畢業生留下「到此一讀」倩影的地標,而是在守衛一個以關懷行動開創、以活潑思辨繼往開來的歷史空間---歷史空間是不容被行政官僚勒令「休假」的。也可說,大家是在努力搶救那個「新的人」,讓他/她得以與其他人連結起來,去繼承前行者的語言並把它延續下去。

否則的話,弄個虛擬學校遙距授課,豈不更節省更合乎經濟效益?把學校閉/斃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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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銅鑄雕塑「門」於1987年始擺放於現位,但早於此,本部圖書館對外的這個位置就已是學生運動凝聚力量之所在,舉行過無數論壇與集會,「烽火」之名亦由此而來。「門」坐鎮後,就為這個公共空間更添鮮明的座標。

(《守衛烽火台特刊︳破壞王劉遵義特刊》)

3 comments:

塞米一條揚陸轟炸機 said...

"把學校閉/斃了算了。"

同感至極。

Gelming said...

每天路經大學站,抬頭見到那座7彩大廈便覺得倒胃.

雖然只在那裡待了兩年part-time,但過得好開心,加上弟妹和老婆的所有家人以至老友都是中大人,所以對中大山城有說不出的親切感.把學校當作保險公司打理,真係污辱左教育.

熊一豆 said...

其實我在中大讀書時,與本科學系的人事都疏離,真係分分鐘蹺過的課不一定比上過的少。當時,精力大都投到了戲劇。

不過,畢業後漸漸發現,蹺課跑到哪塊草地、跑到哪棵樹蔭底下去自己靜靜讀書或想事情,是我中大三年的重要記憶之一。對山城、對一草一樹的情感原來就是在那般沉靜中累積起來。

前些日子回去,又到聯合的草地看書,太陽把背曬得暖暖的,人也心安,一個下午就看完了一本《等待》,真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