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9, 2009

電視悟能

如今世人聞豬色變,若要重演《西遊記》這般人員跨國流動的戲碼,八戒還是有自知之明避嫌的好。悟能這個角色當然還是要的,但可由電視取而代之;豬八戒廣為人知的諸般根性,電視樣樣都蓄養日深,看官們也就沒必要執於形相。

大話
嫁了香港人的國內婦女,當首次赴港才剛一隻腳踏進那個「香港的家」時,十有八九驚起而叫︰怎一個狗洞﹗婦女們的激動並非出於不能共貧困,而主要是,實在沒有心理準備,一點兒也沒有。想像與現實,落差來得如此之劇,而始作俑者又誰呢?香港老公在大陸上充闊老闆賺一兩分在港從缺的自尊,固有原罪之嫌,但依我看,重責還在電視,準確來講,是港產電視劇。連三峽沿岸拆遷的瓦礫堆裏都能傳來「浪奔浪流」的手機鈴聲,足見港劇在神州大地上遍地開花。又結出什麼果子呢?對香港富庶,或曰居住空間的錯誤判斷。

可不是嗎,收視大台的撈飯電視劇,公司裏當個普通白領的,都能住上寬敞闊絡、布置得美侖美奐的私人住宅,又誰個會從這種示範單位一般的風光表象去推敲到這個亞洲國際都會,其實接近一半的居民是住在政府提供的公共房屋(住公屋並非問題,但空間狹小是事實),而未符資格上樓的,就更是住的板間房、寮屋,乃至加裝鐵籠的床位。

但此現實之一種,不輕易得見於電視劇集,即便有,其呈現也不會予人「一般香港人生活即如此」的印象。更何況,任一套港產時裝劇總離不了上市公司大老闆那般角色,於是板間房裏電視機映出來的畫面,是半山別墅泳池畔早餐的生活家居。久而久之,天天看,一邊嗦嚕著杯麵一邊看,看多了,別說遠在大陸的同胞會誤會,即便位處香港,也難免頭腦發昏,以為終須一日龍穿鳳。想來香港老公們的慣性托大,也是看了太多時裝港劇之故。

貪色
電視的基礎是慾,生產的就是更多的慾。十數分鐘來一段廣告,像定時餵藥一般,把那慾的種子往看官心裏種去。漸漸地,電視機前的我們,身心自意志脫離開去。明明才剛吃完飯,不覺又想吃起來;剛剛買來零嘴速遞披薩炸雞腿,又被那完美體態曲線條召喚了去。但這些雞毛蒜皮到底碎料,真正吃大茶飯的是把借貸都變成消費之一種︰貸款供樓之餘,借錢買衫買鞋、借錢環遊世界、借錢找卡數,長借長有、高息循環─若不緊隨美國落入信貸危機的話。

為免有三藏那般食古不化的對已達極致的慾望生產多加鞭撻,色慾工業也自有其「正常化」的路數,譬如搞搞比賽,褒揚創意,最高境界乃使買賣雙方都彷彿忘懷彼此間實為一筆交易。某超市小女孩「慳得一蚊得一蚊」買回爸爸一個鐘頭的廣告,早前眾望所歸奪得獎項,主持人介紹時稱,小女孩好趣緻個廣告好溫馨。我也覺得廣告拍得出色,但卻溫馨不起來,因為怎麼看小孩子要一塊錢一塊錢蓄起來去把打工族的老爸買回來共聚片刻天倫都是個淒涼故事。當然更重要是,廣告再溫馨,那份體恤也只止於電視。消費者委員會就不只一次踢爆超市的「最低價保證」實乃謊話,當中更有厚顏無恥的,一邊大肆宣傳每周「減價日」,一邊將當天的貨品標價定得高於平日。

憊懶
但電視天天看,看完了仍要對現實保持頭腦清醒、兼對治慾望,卻並非易事。因那些與廣告相互依存、又不住被廣告切斷的電視敘事(時事也好綜藝也好劇集也好),也多以讓看客們看得舒服過癮為本,累人的事最好不要多去想它。即使有稍為嚴肅一點的時事、文化探究節目,在嚴密的時間管理調控下,都鮮有超過半小時的,也無他,萬一已習慣於輕輕鬆鬆又一day的看官們,因被逼著要去思考而叫累喊乏,那廣告客戶就要不高興了。

於是,英語有「couch potato」一說,謂那些成日假捧著米花臥倒沙發的電視精,都是被電視思維馴養成的呆子。但後來文化研究學者皆提出批評,以為此說忽略了電視觀眾的能動性以及內含的主動選擇。我也很同意,認為人不可能看看電視就成了呆子,但根據近年的觀察,我又以為觀眾的能動性像是有點動過了頭。沒留意嗎,幾乎每個家庭都能找出一個不斷按搖控器轉台的電視精,有時轉台之頻密會令你以為那個人其實是厭倦透了所有節目,但奇怪是,她或他又不會選擇關機離座。看來,電視最厲害的不是製造慾望或奪取主動權,而是吃掉看客的專注力與意識,讓一顆心像乒乓球那般彈跳不停;那彈跳的聲音仔細聽去,原來在叫︰還要還要。但要的已非慾望對象,而是「還要」本身。

可愛
可是,電視一如八戒,雖然數落起來像是一無是處,但有些時候,還是不得不覺著了它的可愛。

香港有一個行政長官叫曾蔭權,他在鏡頭前自編自導自演了一齣「代表全香港人見利忘義」的爛劇,事後急急所謂道歉,實亦為演出之一部份。面對如此真人騷,我又要回過頭去愛超現實的港劇了。當現實裏多有犬儒之聲稱講良心者為不識時務,我倒寧願聽到另一種犬吠。柴九(狗)說︰「我做人從來只有一個原則,就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從來都唔信有人會為咗其他人而犧牲自己既利益……但係今日,我遇到咗﹗好,我柴九就豁出去……人生有幾多個十年,最緊要痛快﹗」人活著不過是一口氣,但除了講飯氣,也要講義氣。

啊,柴九哥的前身不正是八戒嗎?哇靠,還真是冤有頭債有主,愈要躲避的愈是撞上去。

(刊《字花》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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